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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 他原本真的只想混完這一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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趙琮聽完這席話,卻是沈默了許久。

手中的茶盅也放到了桌上,花蜜水沒再接著喝。

他上輩子是被自己給逼死的,就是因為既要爭這個,又要爭那個,哪個都不願意放手。外人看來風光,內裏到底如何,只有他自己知道。

有幸撿到一命,他原本只想輕松地過完這一輩子。

他剛來時,並不叫這個名字,他叫趙宗寶。他們家是太祖四子那一脈的,到他出生時,他剛好排上宗字輩,他的父母疼愛他,給他取了這麽個名字。既來之則安之,他是王府中長子,他們家更是太祖嫡系後代。雖說經過幾代,親王的爵位按例已成郡王,但是爵位也不會再往下降。將來,他一個世子之位跑不了。再將來,運氣再不好,即便他人品才學均比不過後頭的弟弟們,無法承襲郡王爵位,最次也能混個國公當。

況且他上輩子的父母緣極淺,這輩子遇到這麽好的父母,他很滿足。

卻不料,福沒享幾天,宮裏那個沒兒子的皇帝伯父要接他進宮!他的父母是當真對那位子沒一點想法,得知之後,抱頭在內室痛哭。他是從未來世界過來的,有記憶,也能講話,但當時到底只是三歲稚子,只能幹巴巴地說:“爹不哭,娘不哭。”

安定郡王爺與王妃卻哭得更兇。

往前頭數,安定郡王與宮中皇帝伯父的父親同屬太祖的皇後所出,本為親兄弟,他趙宗寶又是這一輩中唯一一個適齡嫡子。身份也好,年齡也好,他都是最合適的。他不進宮,也得進宮。旁人都當他們家落了個大好處,哪裏知道他父母心中有多痛楚。

與他父母一樣,他也真是一點不想進這個宮。

但是皇命在上,他只是個三歲的孩子,只能乖乖被抱進宮,就養在了當時還是皇後的孫太後膝下。

一晃眼,十幾年匆匆而過。這些年裏,到先帝過世之前,宮中也並非沒有皇子出生,個個身體健壯。偏偏這些皇子均夭折了,還真不是人為所害,均是自然夭折。

唯有他,從小就體弱的趙宗寶,湯藥不離口的趙宗寶,好端端地居然活了下來,並依然是趙氏皇室中唯一一個適齡的嫡子。

饒是趙宗寶自己,都覺得他的命格有些過於奇特。

先帝晚年沈迷於道士們煉的那些丹丸,身子骨早已吃壞,去得也早。臨終前,病重的先帝急急封了他做皇子,並給他改名為琮。

琮,從王,意為美玉,是皇帝嫡系這一代的字輩,卻唯有他一人。

先帝一過世,十歲的趙琮便匆匆登基。

登基那一日,各地獻上祥瑞,百官朝賀,山呼萬歲。

他祭天祭地祭祖先,穿冕服,高坐殿中,俯瞰眾人。

心中卻難得茫然。

他原本真的只想混完這一生。

而福祿說得對,卻也不對。

孫太後,她的父親燕國公,以及許多人,甚至包括貼身照顧他的福祿與染陶,都當他真正是個好哄的,被哄得每日只知安穩度日,絲毫不爭,任孫太後把持朝政。

他們並不知道,他上輩子的職業其實是個教書先生,但不是一般的教書先生。他是電影學院裏的教書先生,專教舉止、表情以及臺詞這一塊兒。他上輩子的世界裏,許多頗有名氣的年輕演員均是他的學生,見到他都要乖乖道一句“老師好”。

因而裝淳厚這件事,於他而言沒有任何難度。笑也好,怒也好,包括與人說話,他都能演得完美無缺。唯一不太滿意的,便是這出戲的時間有些過長罷了。

但他尚能忍耐。

他很能分清自我與角色的差別,只是他暫時還不想從角色中脫離出來。

他暫時還是只想混完這一生。

福祿的急切,他能理解,孫太後是個頗為厲害的女子,本就是國公府嫡女,眼界寬,格局大。入宮後又是天下最為尊貴的女人,一逮到這樣的機會,還能放手?臨朝聽政一聽便是六年,她舍得放手?

她想當武則天都想瘋了。

當初剛登基時,趙琮也曾動過念頭,是個男人都想當皇帝,內心對權力的渴望做不了假。他都真成了皇帝,還舍得往外送?他雖小,加上前輩子的歲數與心智,動起真格來,孫太後並無勝算。

但他這輩子的身子,是真真不好,從登基大典上下來,他便昏了過去。這更成了孫太後包攬朝政的大好理由,趙琮自己也較無奈,便打算養好身子再說。

一養,便養了六年。

今年便是孫太後“說好的”歸還朝政的年份,但孫太後明裏暗裏的阻攔,哪裏真想歸還給他?

趙琮若有所思地拿起茶盅,又喝了一口蜜水。

福祿聽到他喝水的聲音,知曉陛下已思考過一回,能思考便好,他欣喜道:“陛下,朝服已準備好,小的親手熨燙的。小的這就拿來給陛下換上?”

趙琮在這裏金尊玉貴地生活了十六年,內裏卻還有上輩子的習性,他沒法真正將這位真心待他的太監當下人。他心中也有不忍,他也知道,孫太後此刻只怕比他還急。他雖然還未想好是否要繼續混下去,但去大朝會看看,寬一寬福祿的心,也沒什麽大不了。

順便也告訴大家,他,趙琮,當朝天子,還在呢。

他笑道:“去拿來罷。”

福祿不可置信地擡頭看他。

“傻了?”

福祿眼睛一酸,手腳並用地爬了起來,說道:“小的這就去取來!”他轉身便急步往外走去。

趙琮喝盡了那盞花蜜水,自嘲地笑了笑,叫宮女進來服侍他凈面洗牙。

宮女幫他脫去身上原本穿好的衣服,他只著裏衣,等著福祿拿來朝服。小宮女們正是十二三歲的年紀,孫太後防他,派至他殿中的宮女均不機靈,卻也有好處,憨厚可愛。宮女們見他要穿朝服,知道他要去大慶殿,再覆雜的,她們不明白,她們一直當趙琮是因身子不適才未親政。

此刻,只當他身子好了許多,她們均為他高興。

有個性格活潑的叫作茶喜的小宮女說道:“陛下,婢子為您梳頭吧?待福大官取來朝服,便可戴冠。”

趙琮點頭,莫說這輩子他成了皇族,便是上輩子,他的風度翩翩也是人人稱讚的。宮裏太過安靜,他喜歡這般活潑的小宮女們。

茶喜笑著輕手拿起木梳為他梳頭,寢殿內一時只有木梳與頭發接觸的細微聲響。

趙琮卻有些奇怪,福祿怎的拿件衣服便拿了這麽久?

不待他發問,寢殿外傳來腳步聲,他擡手,茶喜停手。他回頭看去,福祿捧著衣服正進來,身後卻還跟著一個人。

那人已經笑著越過福祿,走到他面前,行禮道:“婢子見過陛下。”

“是王姑姑啊。”趙琮面上迅速染上笑容,“怎的這麽早便來朕這裏?娘娘有話要你來說?”

“稟陛下,娘娘今日醒來,見天氣悶熱,怕是要下雨,恐陛下身子不適,便吩咐婢子來看一眼。”王姑姑是孫太後的貼身女官,更是她的乳娘,跟了她太多年。這話說得十分漂亮,意思也表達得尤為直接——

今日要下雨,你趙琮就在福寧殿裏待著吧。

這樣直晃晃的阻攔,從小到大,趙琮見多了,並不覺得如何。反倒是福祿,他落後王姑姑半步,捧著朝服的手在微抖。

嘖,趙琮心想,福祿還得再練練啊,二十來歲的小夥,還是做不到真正的鎮定。

趙琮只微笑,也未接話,他回身,略一擡手,茶喜繼續為他梳頭。

王姑姑笑著又道:“不如婢子來為陛下梳頭吧?”

茶喜不敢接話,王姑姑卻笑盈盈地往前又是兩步,對茶喜道:“來,給我吧。”

“……”

趙琮未說話,茶喜只好把梳子遞給了王姑姑。

王姑姑手上利索,不一會兒便將趙琮的頭發束成發髻。桌上恰擺著供挑選的各式玉冠、金冠,王姑姑挑了個白玉的,為趙琮戴上。她感嘆道:“陛下生得真好,沒有什麽玉是能夠配得上陛下的,在您面前再美的玉也是遜色。”

趙琮從鏡子裏看了眼王姑姑,慢悠悠地露出一抹笑意。

王姑姑則緩慢收回視線。

王姑姑倒也沒有再多留,目的已達到。她又報了幾個菜名,言道寶慈殿的宮人們已經送到了膳房,是太後吃著不錯,特令她送來的,便欲離去。

只是離去前,王姑姑對送她出門的茶喜道:“陛下今日可還要去後苑?”

“近日裏天熱,後苑有個亭子臨水,涼快卻又不傷身,陛下每日均去那處看上一個時辰書的。”茶喜老實道,這事宮裏誰都知道,告知王姑姑也沒什麽。

王姑姑這才離去,卻與從外而來的染陶打了個照面。

染陶身後也跟了兩個小宮女,她笑著對王姑姑行禮。

“快進去服侍陛下用早膳吧。”王姑姑倒熟稔,也不與她多說話,說完便往殿外走去。

染陶回過頭,眉頭便微蹙起來。福祿昨日便與她說,今早一定勸得陛下去大慶殿。王姑姑這麽早便來福寧殿,還笑得這般高興,想必又心想事成了?

她腳步匆匆往殿內走去。

趙琮還坐在內室裏,他沒有太多感覺,只不過又被攔了一次而已,福祿卻氣得身子都在發抖。

孫太後欺人太甚!一個半路女官,就敢派來當面擋陛下,張口閉口就是孫太後。偏偏陛下是孫太後養大的,盡管孫太後不安好心,還真不能明面上說什麽,本朝重“孝”。她梳子拿在手上,直接就給陛下戴了個小玉冠,不就明著告訴他們:這朝服他們陛下穿不得,這朝冠他們陛下也戴不得,這大慶殿,他們陛下更去不得嗎?

大慶殿,他們陛下不去,孫太後也別想去!她這輩子頂了天也就只能進文德殿!

“陛下。”茶喜走了進來,打破沈靜。

“她走了?”

“是,王姑姑走之前,問婢子,今日您是否還要去後苑看書。”

趙琮“嗯”了一聲,不置可否。

茶喜便低頭,往後站了站。

福祿又道:“陛下,小的為您重新梳頭!離大朝會還有半個時辰,尚來得及。”

染陶走進來時,恰好聽到福祿這番話,她走到趙琮面前,行了一禮:“陛下。”

“櫻桃飯做得了?”趙琮絲毫不受影響,似乎剛剛那個被女官給了個沒臉的人不是他似的。見到染陶過來,他倒又高興起來,笑著問她。白玉櫻桃名字好聽,其實就是櫻桃蒸飯。

染陶倒也鎮定,微笑道:“做得了,稍後便有人送來。淘飯的茶水也已備好,放了好些時令瓜果在裏頭,是您說過的水果茶,陛下定會喜歡。”

“那就好。”趙琮說罷便要起身。

“陛下——”福祿還要再說話,染陶卻看了他一眼,他只好停下話頭。

趙琮用膳時,不喜有太多人盯著,他揮揮手,讓眾人都下去。

況且,他也得好好琢磨一下此刻的情形。

染陶卻拉了福祿,直接去游廊下說話。

福祿不滿:“你又何必拉我?陛下好不容易被我勸動,願去大慶殿,近來陛下身子又不錯,今日實在是大好機會。王姑姑那算個什麽?她竟然也敢——也敢——!”他說著便又氣起來,說不出後半句。

染陶也不喜:“自陛下登基以來,你入宮也已六年。往日瞧你同其他人打交道也沒落下風,便是劉顯也要喚你一聲‘福大官’,我當你練出來了,怎的這個時候卻這般無用起來?”

“王姑姑狗仗人勢!”

“王姑姑算個什麽東西!陛下給孫太後面子,才封她做郡夫人。陛下不給面子的話,她連個女官都撈不得!”染陶伶牙俐齒,“你也知她狗仗人勢,她借的不過是太後的威風,若沒太後,她敢說出這番話來?昨日我們便已說好,陛下若願意去,便去,若有一絲勉強,我們便來日再說。”

“陛下明明已被我說動!”

“陛下是什麽人?你我又是什麽人?陛下雖然淳厚,心裏卻明白得很。陛下進宮後便是我在伺候,我看得清楚。今日,陛下若真的想去,一個女官能攔得了我們陛下?你真當王姑姑有那本事?陛下只不過是憐你那份心罷了!”

“……”福祿悶聲不語。

“福祿,你近來有些過於急躁了。”

“陛下已經十六歲,孫太後卻那般,我如何不急?我怕陛下成了孫太後前方最後一道阻礙,怕,怕——”不吉利的話,福祿說不出口。

染陶“哼”了聲,面色一冷:“她敢!又有何可怕?我們陛下是太祖嫡系子孫,先帝親封的皇子,更是先帝當著許多大臣的面親口傳的皇位。借孫太後一萬個膽子,她也不敢!這天下,是陛下的!你且瞧著,這才剛開始呢!”

“我知道了。”福祿有些失落。

“陛下不易,你我更當要耳聰、目明、心靈才是。眼下最要緊的是陛下的身子,萬壽節當天,定有人出面請陛下親政,你當人人服她孫太後?與這相比,五月的大朝會算什麽?遼和西夏的使官又算個什麽?陛下幼年時,還曾被遼國的副使嚇到過,不見也罷。冬至日的大朝會,你且看著,那才是要事。只要陛下的身子養好,一切都無礙。切莫為了貪小的,丟了大的。”

福祿虛心道:“是我莽撞了,染陶姐姐教訓的是。”

“倒是我依稀聽到茶喜說,王姑姑問她陛下的‘行蹤’?”

“是。”

染陶蹙眉:“今日若陛下再去後苑看書,你我都要警醒著。”

與福祿一樣,染陶再鎮定,也覺得近日來似有大事要發生。

她上回有這感觸,還是先帝過世,陛下匆忙登基後,孫太後哭著抱著陛下哀哀說“日後便只有你我母子二人”時。那一回,孫太後剛哭完,次日,她的父親燕國公孫博勳便在小朝會上請孫太後臨朝聽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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